17第二节温庭筠和花间派词人

第二节 温庭筠和花间派词人

中唐以后,文人写词的渐多,温庭筠是其中写词最多、对后人影响也最大的作家。

温庭筠(812?—870?),本名歧,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他出身于没落贵族的家庭,长期出入歌楼妓馆,“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本传》),为当时士大夫所不齿,终身困顿,到晚年才任方城尉和国子监助教。他的诗和李商隐齐名,但更多表现个人的沦落不偶,而较少伤时感事之作。就是他的爱情诗,虽文采绚烂,而雕琢过甚,带有浓厚的唯美主义倾向,实际是齐梁绮艳诗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温庭筠的诗虽不能和李商隐相比;由于他精通音律,熟悉词调,他在词创作的艺术成就上却在晚唐其他词人之上。温词现传六十多首,比之他的诗,这些词的题材更狭窄,绝大多数是描写妇女的容貌、服饰和情态的。如下面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相传唐宣宗爱听〈菩萨蛮〉词,温庭筠为宰相令狐掏代写了好多首,这是其中的一首。他在词里把妇女的服饰写得如此华贵,容貌写得如此艳丽,体态写得如此娇弱,是为了适应那些唱词的宫妓的声口,也为了点缀当时没落王朝醉生梦死的生活。它上承南朝宫体的诗风,下替花间词人开了道路。从敦煌词里的十五首〈菩萨蛮〉看,题材相当广泛;可是在温庭筠以后,晚唐五代词人填这个调子的不少,风格上就一脉相传,离不了红香翠软那一套,可想见他影响的深远。

温庭筠的部分描写闺情的词,如〈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又如〈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表现妇女的离愁别恨相当动人。由于温庭筠在仕途上屡遭挫折,对于那些不幸妇女的处境还有所同情,通过这些不幸妇女的描绘就流露了他在统治集团里被排挤的心情。他在词的意境的创造上又有特殊成就,因此这些词在过去时代曾赢得某些不幸妇女和怀才不遇的文人的爱好。

温庭筠在创造词的意境上表现了杰出的才能。他善于选择富有特征的景物构成艺术境界,表现人物的情思。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是一个色彩鲜明的小镜头,它不仅衬托出人物的如花美貌,也暗示她的命薄如花。又如“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凄清景象,也暗示行人的悠悠不返,辜负了闺中人的脉脉多情。此外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等,是同样的例子。和上面的艺术特征相联系,他在表现上总是那么含蓄。这比较适合于篇幅短小的词调,也耐人寻味;但往往不够明朗,甚至词不达意。最后是字句的修饰和声律的谐协,加强了词的文采和声情。温庭筠在词艺术方面这些探索,有助于

词的艺术特征的形成,对词的发展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温词题材的偏于闺情,表现的伤于柔弱,词句的过于雕琢,也带给后来词人以消极的影响,所谓花间词派正是在这种影响下形成的。

五代时后蜀赵崇祚选录了温庭筠、皇甫松、韦庄等十八家的词为《花间集》,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外,都是集中在西蜀的文人。他们在词风上大体一致,后世因称为花间词人。西蜀依恃山川的险固,受战祸较少,那些割据军阀和官僚地主就弦歌饮宴,昼夜不休。欧阳炯《花间集序》说:

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尊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

花间词人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文艺风尚里产生的。陆游《花间集跋》说:“斯时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至此。”是对他们的反现实主义创作倾向一针见血的批评。他们奉温庭筠为鼻祖,绝大多数作品都只能堆砌华艳的词藻来形容妇女的服饰和体态,题材比温词更狭窄,内容也更空虚。在艺术上他们片面发展了温词雕琢字句的一面,而缺乏意境的创造。花间词人这种作风在词的发展史上形成一股浊流,一直影响到清代的常州词派。

花间词人里的韦庄,向来和温庭筠齐名。他的词稍有内容,风格上也较温词清新明朗。如〈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一个天真烂漫追逐爱情幸福的少女,比之其他花间词人作品里的妇女形象生动得多了。又如〈女冠子〉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两首词通过别后梦中的一次会见,表现对前情的留恋和别后的凄凉。前词的全部内容实际只是后词写的梦中人的一番陈诉。它在构思布局上别具匠心,而语言浅白如话,可以同那些以词句雕琢为工的词家明显区别开来。值得注意的是韦庄词里还有部分直接抒写情怀的作品,如〈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共写了五首〈菩萨蛮〉,风格都相近。它上承白居易、刘禹锡的〈忆江南〉等作品,

而下启南唐冯延己、李煜等词家,可说是花间词里的别调。

除韦庄外,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低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栾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瓤,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饶有南朝乐府民歌情味。李旬的〈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把南国水乡风光和劳动妇女的生活气息带到词里来,给人以清新开朗的感觉。然而这些作品却正是那些用词来点缀纸醉金迷生活的人们所不能欣赏的;因此他们的成就在后来崇拜花间派的词家里反而没有得到继承。

第三节 李煜及南唐其他词人

五代时期有几个跟花间词人同时而稍晚的词家,集中在当时南唐的首都金陵,这就是一般文学史家所称的南唐词人。重要作家有冯延己、李景和李煜,以李煜的成就为较高,影响也较大。

南唐在李弁统治时期曾经扩充国境到湖北、湖南和浙江的部分地区。金陵、扬州本来是长江下游最繁盛的都市,这时经济继续有所发展,中原人士有不少到这里来避乱,南唐的国君又都比较爱好文学,因此南唐的文化发展也比其他割据一方的国家强一些。陈世修在《阳春集序》中说:

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宴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

南唐词主要是在这种生活基础上产生的,它跟欧阳炯在《花间集序》里所描写的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南唐在中主李景的后期就面临周、宋的威胁,国势日弱,终至委靡不振。这些没落小王朝的君臣,既不能励精图治,振作有为,即使还强欢作乐,苟且偷安,却不能不流露他们绝望的心情,这就构成了南唐词的感伤基调。它和那些依恃山川的险固而流宕忘返的西蜀词人的表现又稍有不同。

冯延己(904—960),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曾官至中主朝宰相。遗有《阳春集》,留词一百多首。其中〈鹊踏枝〉十几首向来认为最能代表他的成就。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

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些词跟花间词人不同的地方是逐渐摆脱了对于妇女的容貌、服饰的描绘,而着力抒写人物内心无可排遣的哀愁。与此相联系,语言也比较清新流转,不象花间词人的雕琢、堆砌。“托儿女之辞,写君臣之事”,本来是封建历史时期诗人的传统手法之一,作者把词中人的“闲情”、“春愁”写得这样缠绵悱恻,即隐约流露了他对南唐没落王朝的关心和忧伤。冯词这些内容和手法把从温庭筠以来的婉约词风更推前一步,并为后来的晏殊、欧阳修等所继承。

南唐中主李景(916—961)即位初期还能承李弁的余威,扩展国土到福建,成为南方的大国。后期由于内外危机交迫,只得奉表称臣于周。他遗词四首,比较著名的是那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内容还是离愁别恨,但境界更阔大,感慨也更深沉了。从作品所流露的浓厚感伤情调看,当是他后期的作品。

李煜(937—978),字重光,他工书,善画,洞晓音律,具有多方面文艺才能。当九六一年他继中主即位的时候,宋已代周建国,南唐形势更岌岌可危。他在对宋委曲求全中过了十几年苟且偷安的生活,还纵情声色,侈陈游宴。南唐为宋所灭后,他被俘到汴京,过了二年多的囚徒生活,终于在九七八年的七夕,被宋太宗派人毒死。

李煜从南唐国主降为囚徒的巨大变化,明显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使他前后期的词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他前期有些词写他对宫庭豪华生活的迷恋,实际是南朝宫体和花间词风的继续。如下面这首〈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绉。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这些词尽管在人物、场景的描写上较花间词人有较大的艺术概括力量,但当南唐王朝进一步走向没落时,他还那样得意洋洋地写他日以继夜的酣歌狂舞生活,那是十足的亡国之音。当时南唐另一个头脑比较清醒的词人潘佑就曾讽刺他说:“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注:这是潘佑题红罗亭词残句,原见《鹤林玉露》。)可说是这个亡国之君精神面貌的最好写照。

在南唐内外危机深化的过程中,李煜逐渐也感觉到他无法摆脱的没落命运,因此在部分词里依然流露了沉重的哀愁。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首词相传是他亡国前不久的作品,虽然还是伤离念别的传统题材;但从“拂了一身还满”的落花和“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里已可以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

南唐的亡国使他丢掉了小皇帝的宝座,也使他在词创作上获得了一些新的成就。这一段由南唐国主转变为囚徒的经历,使他不能不从醉生梦死的生活里清醒过来,面对残酷的现实,在词里倾泻他“日夕以眼泪洗面”的深哀巨痛,象下面这些词里所表现的: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饷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此外如〈乌夜啼〉、〈子夜歌〉及另一首〈浪淘沙〉也都是这时期写的传诵人口之作。李煜在这些词里所念念不忘的“故国”“往事”实际只是一个“雕阑玉砌”里的小皇帝的生活,这种生活既是必然没落的,他本身的局限和当时的处境,也不可能使他看到任何更好的前途。这样,他就只能沉没在象一江春水似的长愁里而不能自拔。这些词在过去历史时期曾经感动过不少失去了自己美好生活的人们,却依然缺乏一种使人看到自己的前途而为之奋斗的力量,这是我国文学史上许多以感伤为其基调的诗人的共同特征,他们跟那些格调悲壮的诗人可以明显区别开来。

李煜在我国词史上的地位,更多地决定于他的艺术成就。这首先表现在他改变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人通过一个妇女的不幸遭遇,无意流露或曲折表达自己心情的手法,而直接倾泻自己的深哀与剧痛。这就使词摆脱了长期在花间尊前曼声吟唱中所形成的传统风格,而成为诗人们可以多方面言怀述志的新诗体,对后来豪放派词家在艺术手法上有影响。和李词的直接抒情的特点相联系,他善于用白描的手法抒写他的生活感受,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都构成了画笔所不能到的意境,写出他国破家亡后的生活感受。他还善于用贴切的比喻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句都是。语言也更明净、优美,接近口语,进一步摆脱花间词人镂金刻翠的作风。

李词这些艺术成就,不仅决定于他个人不平常的遭遇和在词创作上的努力,同时由于晚唐五代以来,一些词人在艺术上的不断探索,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使他有可能在这基础上继续提高。这其间,西蜀韦庄早就在花间词派里独树一帜,而南唐的冯延己、李景更直接引导他向这方面前进。文人运用民间新诗体,怎样吸收前代诗人艺术上的成就,并适当改变传统题材、手法的局限,使它可以较自由地表情达意,需要一个艺术探索的过程。建安诗人之于五言诗,初盛唐诗人之于七言诗,南唐词人之于词,就这方面说,有其共同的意义;虽然他们作品的思想价值和对后人的影响并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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